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怪魂鄉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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怪魂鄉(三)

受傷身上疼, 可看見浮雲卿朝他跑來,心裏又甜絲絲的,黏糊得像勾了芡。

浮雲卿沒忘給他解釋今下的情況,“成副使領八千隴西軍擊退了韓從朗帶領的那批叛軍, 韓從朗與親信趁亂逃走, 成副使說, 約莫是跑到興州去了。”

她眼睫垂著, 盯著卓旸的傷,“都是我的錯, 就不該硬拽著你去商湖耍冰嬉。這下倒好, 連累了大家。成副使私自帶兵得挨罰,我也得為魯莽行事付出代價。等折回京城, 我會跪在爹爹面前負荊請罪, 讓爹爹也治一治我的罪。”

言訖, 小心翼翼地把一個匣盒端在卓旸身前, 掀開盒蓋,輕聲道:“這把匕首是你贈給我的,作防身之用。昨晚你睡熟後, 我悄摸把匕首塞到了你的衣裳裏。你墜湖那刻,我心都快要碎了。萬幸援軍及時趕到, 把你撈了上來;又派來一堆大夫, 解了你中的毒。匕首墜在湖裏, 打撈了大半晌才浮出湖面。”

浮雲卿掖著淚,感慨劫後餘生, “你要好好養傷, 知道麽。再掰著手指頭過幾日,就到新年囖。到時我帶著你和敬先生, 咱們仨一起向長輩要利市錢。”

卓旸聽她嘀嘀咕咕地說了許多句話。她被嚇得不輕,窩在他身旁,不斷朝他這側蛄蛹,只想離他近一些,再近一些。

她是真怕他魂飛望鄉臺,眼巴巴地望他,連眼都不敢眨。

這樣的待遇,他從沒經歷過。

卓旸擡起胳膊,把她從氈毯上面撈起來,“地上冷,搬個小馬紮圍著火爐坐罷。”

浮雲卿搖搖頭,“我就想陪著你。咱們倆一起等等,敬先生正在往鞏州趕來。等他來了,咱們仨一起回去。”

卓旸輕笑出聲,把臥榻分給浮雲卿一半,捱不住想逗弄她的心思,給她遞過去個腦崩兒。

浮雲卿登時捂著腦袋連連哎唷,等回過神,又用淚蒙蒙的眼望他,“還有力氣彈我腦崩兒,看來你恢覆得不錯哩。”

後來安靜地陪卓旸待了會兒,受不了帳裏嗆鼻的藥味,踉踉蹌蹌地跑了出去。

行帳裏只有柴火燒得劈啪作響,微乎其微的呼吸聲遍尋不見。

卓旸挪身,痛得齜牙咧嘴。帳裏物件齊全,他翻箱倒櫃地找出被撕得沒剩幾頁的日歷,瞥了眼帳外的鵝毛飛雪。

今日大雪,時雪轉甚,鹖鴠不鳴。

所以在他昏迷的這些日子,他與浮雲卿一直歇在危機四伏的鞏州。

最疼她的官家何在,數萬禁軍何在,諸路廂軍何在?他們分明能聽見鞏州兵變的風聲,卻遲遲不曾動身援救。

卓旸心頭一沈。

手指擦了擦滲出傷口的血珠,往大寒這頁摁下兩個血紅的指印。

第二次。

蒼天果真憐他,再贈他一次重活的機會。這次與上次不同,他終於邁過商湖這道坎,他沒死,反倒茍延殘喘地活了下來。

分明夢寐以求,偏偏真邁過了這道坎,又困於前路迷茫。

官家那處卓旸不想再深挖下去。端午投毒,不援鞏州,興許將來他還會順水推舟地做更過分的事。

卓旸拿他沒辦法,他是官家,是浮雲卿的爹爹,難道要當著浮雲卿的面砍了官家的頭麽?

卓旸不舍得。

他想,人活一世,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,有所為有所不為。無能為力的事不需為之費心,他慢慢將目光放在其他人事上面。

意料之外,卓旸沒想過會與敬亭頤再見面。

浮雲卿識趣地踅出帳,沒曾想會與緩緩碰頭。

她握著緩緩冰涼的手,激動地說:“緩緩,你都不知道那時我有多害怕。還好,一切都過去囖。欸,你怎麽會來鞏州,是跟著榮殿帥來的麽?”

緩緩比她這劫後餘生的人更顯憔悴,“我瞞著爹娘偷跑來的,就想來看看你。”

緩緩想,她如今也是說謊不臉紅的壞人了。榮家與韓從朗暗中勾結,榮常尹提前在京城安排好傀儡,代他行事。他本人呢,偷摸跑到興州這個叛軍大後方待著,時刻聽韓從朗吩咐。

緩緩也跟了過來,不過她臨時決定拐回鞏州。哪怕冒著計劃敗露的風險,也想與浮雲卿見上一面。

她忽然抱緊浮雲卿,鎖得浮雲卿喘不上氣。

“小六,我從沒求過你。這次就當我求你,將來若遇急事,你千萬要幫我爹娘一把。”話落松開手,直直跪在浮雲卿面前,重重地磕了幾個頭。後面竟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,“千萬要幫我爹娘,他們是無辜的。”

說到此處,浮雲卿就懂了些。扶起緩緩,問:“榮家是出了要緊事麽,事關人命那種。”

緩緩嘴硬說沒有,真出了事,她哪裏敢與浮雲卿說。

“這段時日分離不斷,我愛胡思亂想,有些事想不通,讓你看笑話了。”緩緩揩開淚眼,“早點動身回京城罷,鞏州變數太多,萬一再遇險……”話未說盡,晦氣地呸了幾聲,“早點回去,到時再聚著打馬吊牌。”

浮雲卿頷首說好,送緩緩坐上車。放眼遠眺,馬車愈來愈小,逐漸變成一個夾在蒼茫山群裏的黑點。

寒氣從腳底旋起,一直蔓延到行帳裏。

卓旸眉頭枯得能打官司,端起藥盅一飲而盡。

咕嘟,咕嘟,喉結滾動幾下,一盅藥湯就滾進了肚。

“原來沒日沒夜地灌藥是這種滋味。”卓旸不耐煩地“嘖”了聲,隨意擡眸,竟發現敬亭頤鬢邊生了幾根白發。

“年紀輕輕就有白發,看來你很有當小老頭的天賦啊。”卓旸嘆道,“還是你跟我一樣,都中了毒?”

敬亭頤側過半邊身,“沒有,你不要惡意揣測。誰像你一樣,腹背受敵,連桿長槍都沒帶,只能做個被箭射穿的篩子。”

卓旸白他一眼,毫不客氣地回懟道:“你別笑我,指不定哪一天你也能嘗嘗萬箭穿心的滋味。”

但不要嘗,嘗過可就活不成了。

這個兄弟嘴損,可卓旸還是想讓他長命百歲,跟浮雲卿一道。

難得看敬亭頤吃癟,卓旸又損他幾句,旋即說起正事,“接下來打算怎麽做?”

“照常。”敬亭頤說道,“虢州軍落腳均州。倘若不出意外,半月便能攻下京城。”

卓旸噢了聲。

口是心非。他尊重敬亭頤的選擇,但也希望,此番虢州軍能全身而退。

卓旸說道:“切記,保全虢州軍。你我誰都能慷慨赴死,但虢州軍不能。”

敬亭頤沒應聲,置若罔聞地踱出帳。卓旸想,他就暫且當敬亭頤應下了。

這頭浮雲卿正蹲在雪地裏,摟著咩咩叫的小羊羔取暖。倏地有道陰影灑下,她與羊羔一齊瞪大了眼。

敬亭頤解下鶴氅,把她緊緊包裹住。他沒讓她站起身,反倒單膝跪地,默默守在她身旁,“怎麽不回帳裏摟小羊羔?”

在她面前,他的話聲總是輕輕的,悄悄的。長長的話會慢慢同她說,仿佛總有無限耐心,總能哄她回頭。

浮雲卿擡眼看他,“從前你總嫌小羊羔不幹凈,不會讓我抱它。你愛幹凈,也想讓我時刻幹幹凈凈的。我跟著卓旸下湖挖蓮藕,把沖洗好的蓮藕送給你,你卻總斥我玩得野,下次不要再去臟泥地裏了。”

她說:“這就是驢頭不對馬嘴,話不投機半句多啊。你從來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麽,只會把你那套準則箍在我身上。你有真正地讀懂我麽?”

敬亭頤沒有回話。他想他當是懂她的,否則怎會毅然決定只身赴死。

他垂下頭,目光落在小羊羔身上。

他自以為和善的目光,卻把小羊羔嚇得兩股戰戰。浮雲卿瞪過去,“你威脅小羊羔作甚?”

這次是真無辜。敬亭頤坦誠地說沒有威脅,可憐地問:“還在生我氣麽?”

事到如今,哪裏還有氣可生。浮雲卿不想再同他慪氣,“不氣了。但你要答應我,往後千萬,千萬,不能再騙我。”

她伸出小指,“拉勾,敢不敢?再騙我,你就一夜之間變小老頭,頭發全白,臉皮枯皺。我不喜歡晃眼的白頭發,也不喜歡蒼老的臉身。哼,變成小老頭,我可就不稀罕你了。”

敬亭頤楞住,慶幸自己在出帳前做了個正確的決定——把鬢邊幾根白發揪掉。

他纏住浮雲卿的小指,毫不猶豫地摁了個章。

毫無疑問,他又要食言失信了。

不過他想,頭發全白並不可怕,他能把頭發染成她喜歡的銀色。他也會在臉蒼老前,塗抹許多保養臉的藥膏。總之還是會想盡辦法,讓她多喜歡他一點。

後來兩個傻子在冰天雪地裏待了很久。浮雲卿哼著行香教過的遼地歌謠,哄小羊羔入睡。輕聲哼唱,有些歌聲被風吹得不成曲調,彎彎繞繞地飄進敬亭頤耳裏。

不覺間,浮雲卿也闔上了眼,栽倒在敬亭頤懷裏。

等卓旸一瘸一拐地走出帳,正好撞見敬亭頤抱著浮雲卿進了帳。

那頂帳最寬敞,最保暖,容得下所有溫情。

卓旸拄著拐棍,忽覺他才是那個小老頭。看看他身後這頂帳多麽寒酸,多麽狹窄,容不下任何情意。

他罵自己是豬腦子,居然在數月前質疑敬亭頤對浮雲卿的感情。

他還擔憂,敬亭頤是別有所圖。今下想來,真是鹹吃蘿蔔淡操心。

敬亭頤不愛許多雜七雜八的人,甚至不愛他自己,但唯獨不能不愛浮雲卿。

要是不出意外就好了。他們仨會如浮雲卿所期望,平安折回京城,聚在一起給浮雲卿過生辰,過新年。

但事情往往不能如卓旸所願。

次日清早,大家收拾好行囊,正準備動身回京,敬亭頤那處卻接來一個壞消息。

探子來報,“燕雲十六州動亂,險些失守,速去援救。”

燕雲十六州與京城孰輕孰重,敬亭頤自然清楚。沒轍,他只能交代卓旸護送浮雲卿回去,自己胡謅個理由,急忙拐去均州,率領一批虢州軍抄近道去燕雲十六州。

這是拐點的起初。後來的事一樁接一樁並發,半點不給人反應思考的時間。

大雪封山,要拐回京,必須走平州近道。而平州與興州緊鄰,經平州指不定會與興州叛軍碰頭。那時大家急著回家過年,哪還有心想另外的對策。咬牙猛沖平州,不曾想,當真會淪陷在此。

再後來,韓從朗逼著大家做選擇:是要全被砍掉腦袋,還是交出浮雲卿一人,剩下的人平安回家。

大家自然把矛頭都指向浮雲卿。

危難關頭,浮雲卿倒相當鎮定,朝卓旸說道:“你領著他們走南河水路回京城。這個時候,只有南河水路還能走得動,且是近道。不要跟我倔,帶著他們去京城,搬來援軍,我會等你來,把我救出去。”

所以在最初的最初,浮雲卿當真經歷了這些事麽。可那時分明無他,帶著眾人歸京的又是誰呢。韓從朗會怎樣折磨她,她怎樣才能逃出敵窟。

他要怎樣帶她走出死局。

卓旸不知。

正因不知,所以他想得簡單,竟然真聽了浮雲卿的話,帶眾人折回京。他無助地跪在官家面前,一遍遍說公主遇險。可官家卻用話語羞辱他,“你這樣的窩囊蛋,竟也敢肖想皇位。”

尊嚴,臉面哪裏還顧得上。卓旸絕望地意識到,就算沒有浮雲卿,虢州莊也不會做成事。

這是場必敗的戰爭。

卓旸跪在垂拱殿外,“咚咚”磕了無數次,才把殿門磕開。

官家站在階前,冷眼乜他。

“此事不需禁軍出面,會有人把她帶回來的。也許是罔顧懿旨的隴西軍,又或是,某些蓄意謀反的軍隊。”

卓旸被官家軟禁在京,他又拿出記正簿,一筆一劃地記正字。

筆畫平直舒展,可他的心卻比飄揚的飛雪還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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